當初買這組電動牙刷時，是一套兩支，還附有充電器和旅行隨身盒，連牙刷座也是兩個連在一起。可想而知，這種套裝組合，是給兩個人用的。因為電動牙刷的好處是只要定期更換牙刷頭就好了，牙刷柄的壽命很長，除非電池再也不能蓄電或遭到外力破壞，否則的話，大概可以撐個幾年吧！

坦白說，我是個不愛刷牙的人。奇怪的是，我從小就有一口好牙，這可能和我不喜甜食有關。一直到大學時拔智齒之前，我似乎沒有正式地看過牙醫。小時候走進牙醫診所都是陪媽媽帶姐姐去拔牙，她愛吃糖，滿口蛀牙。

我睡前不刷牙的，連牙線也很少用，每天早上的刷牙都是隨便抹個牙膏無意識地潄潄口應付了事，可能前後不到一分鐘吧！專家說牙刷要每三到六個月更換一次，我的一支普通牙刷用了一整年看起來也像新的一樣。我也不用牙杯這種東西，自從開始第一份到外地的工作之後，我的牙杯只有「牙刷筒」的功能，最後還嫌它占據洗手台的空間，乾脆讓它提前退休，安享晚年。

不難瞭解，牙刷在我的日常生活裡，不是什麼大不了的元件，雖然每天都會使用到它，但卻是因「需要」而使用，而不是因「想要」而使用。就好像擦屁股一定要用衛生紙一樣，不然怎麼辦呢？

我這種人，是電動牙刷的絕緣體，拜託！那是奢侈品好不好？

電動牙刷闖入我的領土是去年的事，我沒有選擇地接受了它。

為了晚上要不要刷牙才睡覺，我們可以吵上一刻鐘。

他說刷牙是為了健康，就因為他的牙不好，認識我之後還連拔了好幾顆牙，年紀輕輕就有牙周病的前兆，深刻體會到無「齒」之苦。說是不希望看到我以後受罪，堅持要我睡前刷牙防患未然。苦口婆心一堆大道理，軟硬兼施連牙膏都幫我先擠好。可是本姑娘我別的不說，就是天生麗質伶牙俐齒，連需要補牙的機會都少之又少，哪有什麼牙罪好受？

剛開始我藉口他家裡沒有多餘的牙刷無法刷牙。

像我分析提的，如果你一個人住，而你的習慣是使用電動牙刷，你會預購牙刷頭備用，但卻不會有另一支牙刷柄，更諻論家裡是否還存有普通牙刷，又不是汽車旅館天天有不同的人要來借住來刷牙。

他說，你可以用我的電動牙刷啊！我有全新的牙刷頭換上去就好了，馬上拆給你用！

電動牙刷？不必了吧！那是什麼恐怖的玩意兒？任何會震動的東西我都不可能放進我身體的任何一個洞裡的，ＯＫ？萬一漏電怎麼辦？我爸媽會叫你娶我負責喔！

而且，本人來自一小康家庭，對於這種精巧昂貴的奢侈品乃是敬謝不敏，我真的用不慣，連拿都不知道該怎麼拿。

他不敢勉強我，但卻覺得不可思議，尤其他的眼球在我理直氣壯地告訴他其實我根本沒有睡前刷牙的習慣時瞪大到了極點，我差點要伸出手去接。我只是不刷牙又不是逃漏稅，沒犯法吧？就像我洗完頭不習慣立刻把頭髮吹乾，不管婆婆媽媽們怎麼威脅恐嚇說以後我會犯頭風偏頭痛什麼的，我就是覺得不需要嘛！我的頭現在又沒有痛！

我只不過是想請他不要試圖改變我的生活喜好，大道理我不是沒聽過，但我還沒清高到每樣都去做啊？

好不容易，他翻箱倒櫃找出一隻普通牙刷。因為他經常去看牙醫嘛！總是要拿些紀念品回來不然怎麼划算。拉扯之下，我不甘不願地刷了牙，他又有意見。

說我完成這項任務的時間太短，效率達到了，效果無法預測，技巧還是有待加強。

隨便你，我肯刷牙已經很給你面子了喔！不要得寸進尺，因小失大！我願意刷牙已經象徵某種程度的指標。是為了令他開心，我對我的牙齒可是很有信心的咧！

一次冷戰過後，我再度踏進他住的地方，為了釋出善意，我主動問他刷牙時間到了嗎？他表情有點尷尬，我才第一次發現，他在盛怒之下會把所有和他生氣來源有關的東西都一掃而空，包括我買給他的零食也全部吃光（丟掉太糟蹋了）。了不起吧！這是他平衡壞心情的一種偏激方式，沒有非常之破壞何來非常之建設？

好啦！糗了吧！我可是放下身段回來你面前跟隻小貓一樣，然而你卻沒保留屬於我的必需品，那現在是要怎樣？

他似乎早有預謀地拿出一個全新的電動牙刷頭。我們可以用同一隻牙刷柄啊？好東西不都是和好朋友一起分享的嗎？我們什麼都要一起分享不是嗎？

看在彼此都讓步的分上，我今天是不得不把這個會震動的通電玩意插進我嘴裡了。

他體貼地為我擠上牙膏，細心地要示範如何使用，我不耐煩地把他趕出浴室。刷牙嘛！我都刷了三十年還要你教？太小看我了吧！一支小小的電動牙刷難得倒我嗎？

沒什麼大不了，就像平常刷牙一樣，只是多按一個按鈕罷了。我這樣告訴自己。

一啟動開關，我的老天，牙膏和口水齊噴，弄得我滿嘴滿臉都是。

我大叫了一聲，他馬上意會到發生了什麼，衝到門口卻不敢進來，只能站在我背後提醒我，嘴巴要合起來，不然抖動的刷毛就像剛洗完澡渾身溼漉的小狗一樣，不甩乾自己弄溼你全身是不會停的。

我很快抓到了訣竅，也匆忙地結束了我與電動牙刷的第一次親密接觸。

他還是質疑，怎麼刷得那麼快？

幹嘛！刷牙有規定要刷多久嗎？

有！

原來電動牙刷還有計時功能。每隔三十秒鐘你會感覺到一個細微的「嗶」聲從你齒縫流過，而在啟動後的兩分鐘整時會自動停止。是的，兩分鐘，是經過牙醫師研究後的標準每次刷牙所需時間。

還真有學問。

就這樣，電動牙刷提竿起義，刷牙革命成功。

為了逃避睡前刷牙這項差事，我是天天絞盡腦汁試圖闖關。

他的電動牙刷已經上了年紀，牙刷頭和牙刷柄中間那個旋轉咬合的地方有點不靈光，需要一個特別的角度才能拆卸或安裝，我會假裝拔不下來換成我的牙刷頭就可以不用刷牙。他也不拆穿我的詭計，每次他刷完牙然就靜悄悄地幫我換好牙刷頭再擠上牙膏讓一切就緒，只差沒有幫忙塞進我嘴裡。而且這支年邁的牙刷所有的休息時間都必須乖乖待在插座上，不然下次任何人要用的時候可能會碰到無預警的罷工，即便它每次的工作時間只有兩分鐘。

所以，我唯一要做的，就是刷完牙記得將它放回插座上。那很簡單嘛！

可是過了幾天之後，他終於忍不住又提出了另一項小小的要求。

把牙刷放回插座之前，可不可以先擦乾，不然這種通電的東西很容易出現小狀況，有可能是插座，也可能會影響牙刷本身。

喂！有完沒完啊？愈來愈過份囉！

我本來一天只要刷一次牙，沒人管我刷的時間長短如何，刷完之後把牙刷沖沖乾淨往我的「牙刷筒」一扔，就對它說明天再見了。現在！早上刷一次兩分鐘，晚上刷一次兩分鐘，還要用毛巾把它小心擦乾，輕手輕腳地把它請回寶座。這種尊榮般的悉心呵護，應該讓我來天天享受吧！

剛好相反，我的地位開始低於那支小小的電動牙刷。

那時候，他的整間公寓像是剛被土石流掃過。所有你定義為平面的地方，不管是地面、桌面、檯面甚至是切菜板上面，都佈滿了各種紙張。不要說沒有坐的地方（因為他沒有椅子，就算有可能也變成另一個架子），是連站的地方都沒有。

他所謂的床是在地毯上舖一條床單，然後捲著被子和數個枕頭睡在上面。他的床位每天在移動，他的床尺寸也每天在變化，完全視周圍紙張淹沒的程度而定。

而據說他已經搬進這個公寓一年了，有些箱子還半掩半開，有時為了找一樣東西，必須先披荊斬棘殺出一條血路，運氣好的話會順便發現一些寶貝。

我為了逃避晚上刷牙和使用電動牙刷，勒令他除舊佈新，我不可能放著自己溫馨的小窩不住，跑來這個陋室跟你臥薪嘗膽吧！

不過這老兄可是老神在在。開玩笑，人家可以在這種惡劣的環境下住一年，還有什麼苦吃不下去？要整理，你自己挽起袖子幹活吧！

我開始畫平面圖，利用他現有的空間和簡易傢俱，硬是把這個類似九二一災後現場還原成一個可以住人的地方。

兩個禮拜後，被他閒置一整年的咖啡桌和書架復工了；買了一床墊被，他有了一個睡覺的「床」在定位；我沒有丟掉他任何一張紙或一本雜誌，可是我們看得到地毯的顏色了，吸塵器至少可以開過去；四張折疊書桌重新排列組合，地上不再有任何一種機器，各式各樣散落的電線滿滿裝了一大盒；廚房可以煮飯、床邊可以閱讀、200多張DVD可以上架，似乎每一樣東西都找到了「家」。

我也在不知不覺中，歸順於電動牙刷。甚至，在自己的家裡也準備了一組，他一支、我一支。

那是一段非常接近幸福的日子。

即使現在回想起來似乎不那麼真實，也無從印證當時的感覺是否為自己閉上眼睛後的假象。我只知道，我忽視所有的警訊，我否認合理的懷疑，我徹底地不同意，原來他要的不止是愛。

愛情安撫不了他浮動的靈魂，承諾拼湊不回他撕裂的過往。他最後的笑容，終究還是停留在我整理到的那幅高中畢業團體照上。如果這十多年來都沒有人能喚回他眼角唇邊的自在，只能給他愛的我，又能填補他的哪一段空虛呢？

縱然非常短暫，即使苦多於甜，走掉的他不見得輕鬆，因為他選擇了繼續尋覓；留下來的我未嘗會難過，因為我還有愛。

如果不是因為工作調整暫時借住在朋友家，我必須在兩個地方都留有一套盥洗用品，我也不會有機會握著手上這支曾經只屬於他的電動牙刷。在這每一次持續震動的兩分鐘裡，會想起他的曾經存在，會想起他曾經教會我的許多美好的事。

天天刷牙這項例行公式我應該還會再做個幾十年吧！那麼，似乎生命裡將會有多一件事讓我多想起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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